袁隆平捧著沉甸甸的稻穗,它們承載著他的夢想。
袁隆平,江西德安人,1930年9月出生于北平(現北京),1953年畢業于西南農學院(現西南大學),第六至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常委,中國工程院院士。致力于雜交水稻研究,發明“三系法”秈型雜交水稻,成功研究出“兩系法”雜交水稻,創建了超級雜交稻技術體系,使我國雜交水稻研究始終居世界領先水平。截至2018年,雜交水稻在我國已累計推廣超90億畝,共增產稻谷6000多億公斤。袁隆平團隊為80多個發展中國家培訓了14000多名雜交水稻技術人才。為確保我國糧食安全和世界糧食供給做出了卓越貢獻,先后獲得國家技術發明特等獎、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特等獎、“改革先鋒”等多項國內榮譽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科學獎”、以色列“沃爾夫獎”和美國“世界糧食獎”等近20項國際大獎。
李必湖(左)、袁隆平(中)和尹華奇(右)在試驗田中。
從赤腳下田,到穿套鞋,再到田邊……時光飛逝。在本該“頤養天年”的年齡,袁隆平依然堅持奮斗在科研第一線。
從1964年開始研究雜交水稻起,他把大半輩子都交給了稻田。1973年實現三系配套,1986年提出雜交水稻育種的戰略設想,1995年研制成功兩系雜交水稻,1997年提出超級雜交稻育種技術路線……他在稻田里走的每一步,都引領著我國雜交水稻技術的發展。因為在這個領域扮演了創始者的角色,他被譽為“雜交水稻之父”。
夢想永不止步。如今,超級雜交稻在大面積示范情況下已經達到了每公頃17噸的產量,“高產更高產”是他永恒的目標,他正在向每公頃18噸的目標邁進;另一方面,袁隆平正帶領耐鹽堿水稻科研團隊努力攻關,要在8年時間里于鹽堿地推廣1億畝耐鹽堿水稻。
鮐背之年,他的眼里依然是金燦燦的稻田。遠方一串串飽滿充實的稻穗,那里承載著的,是農民辛勞一年的寄托,還有老人的夢想。
為農民做實事 是學農者應有的義務
在中國,袁隆平應該是知曉度較高的科學家之一。年紀稍長的,感嘆于他對“解決了十幾億中國人吃飯問題”的貢獻;年紀較輕的,除了經常聽聞老人的傳說,還制作出“讓你們吃得太飽”等袁隆平爺爺系列表情圖,并使之廣為流傳,以這種另類的方式向老人的貢獻致敬。
袁隆平曾憑借一場20多分鐘的英語演講,這使“袁隆平飆英語”瞬間成為熱門話題。可是,他卻謙虛地回應:“不懂英語的人才說我英語好,我的英文是broken English。”在國際學術活動中,袁隆平經常使用英語進行交流。這與他在青少年時期打下的基礎密不可分。中學時代,他在幾乎全英語的環境中學習,那時他便已經達到了看英語電影百分之八九十能聽懂的程度。他最為感激的,是母親的教育啟蒙。“英語啟蒙只是一個方面。母親的教育影響了我一輩子,尤其在做人上,她教導我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她總說,‘你要博愛,要誠實’。”袁隆平說。
袁隆平一生與農結緣、與農相伴,但他卻不是普通農民家庭的孩子。父親袁興烈畢業于國立東南大學(現已衍生為多所高校),母親華靜是教會學校的老師。袁隆平在北平協和醫院(即現在的北京協和醫院)出生,得名“隆平”,小名“二毛”。根據他出生證上的記錄,袁隆平由林巧稚大夫接生。
在袁隆平的童年記憶里,無論那個年代多么動蕩,父母從未放棄過讓袁隆平及兄弟姐妹讀書的機會。
可是父母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全力支持孩子上學,到考大學時,孩子卻要選擇學農。“小學一年級,郊游時看見一個美麗的園藝場,非常喜歡,心中特別向往田園之美、農藝之樂。隨著年齡增長,愿望愈加強烈,學農成為人生志向。”
袁隆平回憶:“但父母不同意,父親讓我學醫、學理工。母親說學農辛苦,要當農民等等。我便和母親爭辯學農的重要性,說以后也要辦園藝場,要有田園樂。”父母最終尊重了孩子的選擇。
袁隆平如愿以償進入農學殿堂。他在西南農學院(現西南大學)的農學系遺傳育種專業學習四年,覺得肩上沉甸甸的。“看到當時農村的貧窮落后,我是有點雄心壯志的,立志要改造農村,為農民做點實事。我認為學農的就應該有這個義務。”袁隆平說。
新中國成立初期,蘇聯生物學者米丘林、李森科的“無性雜交”學說是權威論斷。所謂無性雜交,就是通過嫁接和胚接等手段,將兩個遺傳性不同品種的可塑性物質進行交流,從而創造新的品種。這種論斷否認“基因”的存在。
起初,袁隆平也按照這個路子走,他嘗試把光合作用強、制造淀粉多的月光花嫁接到紅薯身上,希望提高紅薯產量。第一年,他“大獲成功”從土里挖出了一個大紅薯,上面也結了種子。然而,到了第二年,把種子播下去,卻只長出了月光花,地下根本沒有紅薯的影子,怎么回事?袁隆平對植物“無性”產生了深深的疑問,他開始思考:“這種方法不可能改變作物的遺傳性,植物也是有性別的”。
1957年,袁隆平在《參考消息》上看到DNA的雙螺旋結構遺傳密碼研究獲得諾貝爾獎,意識到現代遺傳學已進入分子水平。從1958年起,袁隆平逐步接受并認可孟德爾等人的遺傳學,并認識到了基因學說、染色體學說對改良品種的重要性。
那時候,袁隆平下定決心,一定要解決糧食增產的問題,不讓百姓挨餓。
別人研究作物結實 他卻一門心思研究作物為何不育
直到現在,他依然記得在農村實習時農民的淳樸話語:“袁老師,你是搞科研的,能不能培育一個畝產800斤、1000斤的新品種,那該多好!”
畢業后,袁隆平進入安江農校工作,開啟了長達18年的教師生涯。
水稻是南方主要的糧食作物之一。增產的方式有許多,但其中良種最重要。有一天,袁隆平到學校試驗田選種,發現一株形態特優的稻株,8寸長的稻穗向下垂著,像瀑布一樣。他推算了一下,用它做種子,水稻畝產量或許會上千斤,而當時高產水稻不過五六百斤。第二年春天,他將種子播下去,種了1000多株,天天跑過去細心地管理“望稻成龍”。
禾苗抽穗后讓他無奈,抽穗早晚不一,稻株高矮不齊,他失望地坐在田埂上。望著高矮不齊的稻株,他突然來了靈感:水稻自花授粉,純系品種不會分離,高矮不齊的分離比例正好是3比1,符合遺傳學分離規律。莫非自己找到的是一株天然的雜交稻?若真如此,可以通過人工方法利用雜種優勢,培育雜交水稻。
當時世界范圍內,育種學界權威觀點是自花授粉植物自交無退化現象,因此雜交無優勢現象。
袁隆平再一次對權威產生了懷疑,他決定還要挑戰權威。
后來,回憶起當時的心路,袁隆平說:“我在安江農校就是一個普通的中等農校的教師,而老一輩的很多專家都認為自花授粉的水稻沒有雜種優勢,我的壓力非常大。但我對水稻的雜種優勢有信心。首先我從事實中發現了這一點;其次,雖然書本里說水稻雜交沒有優勢,但我認為它的理論依據有問題——雜種優勢既然是生物界的普遍規律,那水稻也不會例外,而且這種優勢肯定會大幅度提高水稻的產量。大方向正確,通過努力,即使有挫折也不能輕易放棄,最終是可以到達光明的彼岸的。”
根據天然雜交稻進行推想,袁隆平認為,必定存在天然雄性不育稻株,雄蕊退化,不能授精,而雌蕊卻正常。要想人工培育雜交稻,就要先培育出這種雄性不育水稻的種子,可以讓它們與正常的優勢常規水稻授粉,產生大規模的雜交稻種子。
他構想出三系法技術路線:培養水稻雄性不育系;并用保持系使這種不育系不斷繁殖;再育成恢復系,使不育系育性得到恢復并產生雜種優勢,達到增產的效果。
為此,袁隆平開始遍地尋找具有花藥不開裂等特征的天然雄性不育株。他早上吃了早飯就下田,帶一個水壺、兩個饅頭,一直到下午4點左右才返回。六七月份,那是最熱的時候,也是水稻開花最盛,尋找不正常雄蕊的最佳時期。他每天走在千千萬萬株稻穗里,宛如大海撈針。上是炎熱的太陽曬,下是赤著腳踩在水中。艱苦的條件下,他患上了嚴重的腸胃病,胃痛了,就一手壓著痛處,另一只手不停地翻開稻穗仔細看。
日復一日,沒有收獲,但袁隆平總是樂觀期待著明天。尋找的第14天,在拿放大鏡觀察了14萬個稻穗后,從洞庭早秈品種中發現了第一株雄性不育株。
經過反復試驗,他把初步研究成果整理,撰寫出論文《水稻的雄性不孕性》,在歷史上首次揭示水稻雄性不育的“病態”之謎,并正式提出了以三系配套方法利用水稻雜種優勢的設想和思路。
1966年2月,論文發表在《科學通報》上,在當時特殊的環境下《水稻的雄性不孕性》可謂登上了《科學通訊》的末班車。時任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九局局長趙石英看到后,認為意義重大,他以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的名義,發函支持相關研究。一篇論文,救了袁隆平和他的雜交水稻,在那個年代避免了研究被扼殺在搖籃中的后果。
“兩個夢想” 從三系、兩系到一系
“搞科研要學會在此路不通時,考慮換一條路走,這非常重要。”袁隆平分享了自己的經驗之談。
從1964年到1969年,袁隆平先后做了3000多個雜交組合的試驗,但結果均達不到100%保持不育,理想的不育系培育進展不大。袁隆平苦思問題所在,他發現,這些年試驗的材料,都是國內各地的栽培稻。那如果拉開親緣距離,尋找野生稻呢?
此時,袁隆平調到了湖南省農科院水稻研究所,每年秋冬季前往海南南繁基地。1970年,海南本地的農場技術員馮克珊帶著袁隆平的學生李必湖在一個長滿野生水稻的水坑沼澤中發現了一棵“異常”株——那棵野生稻貼著地面生長,擁有敗育的花粉。
袁隆平將其命名為“野敗”。只是他也沒想到,一件偶然發生的小概率事件,竟打開了雜交稻研究的突破口。第二年,袁隆平驚喜地發現,“野敗”竟然能將雄性不育保持下去。1972年,團隊又種了幾萬株,全是雄性不育株。袁隆平終于看到了曙光。
1973年,袁隆平培育出“南優1號”,并分別在湖南、廣西試種。次年,喜訊頻傳,平均畝產超過500公斤。中國成為世界第一個在生產上成功利用水稻雜種優勢的國家。
三系法的成功雖然成績巨大,但袁隆平深知,要想在產量和優勢利用方面取得新突破,育種上必須沖出三系法品種間雜交的框框。他在1986年提出了雜交水稻的育種戰略——從三系法向兩系法,再過渡到一系法,即由品種間雜種優勢利用到亞種間優勢利用,再到水稻與其他物種間的遠緣雜種優勢利用,程序由繁到簡,效率越來越高。
袁隆平發表了《雜交水稻育種的戰略設想》。時至今日,他初衷未改。
20世紀80年代,水稻光敏核雄性不育被發現。袁隆平認為,該特性的發現為“兩系法”提供了可能——在夏季長日照下可用于制種,在春秋季可進行自身繁殖,一系兩用,省掉了保持系。
兩系法雜交水稻研究啟動后,考驗接踵而至。那一年,盛夏時節異常低溫,很多原來鑒定了不育的材料變成可育,研究跌入低谷,很多人放棄了。
“搞研究就不要怕失敗,怕失敗的人就不要搞研究。哪有那么一帆風順的事呢?”袁隆平和協作組重要成員沒有動搖,冷靜分析下,他發現除了光照的長短,溫度高低也是關鍵因素。于是,他調整選育技術策略,從1986年到1995年,和三系法一樣,同樣用9年的時間,兩系法走向了成功。只不過,如果說三系法是“經典方法”,那兩系法就是“中國獨創”。
袁隆平和團隊還在探索一系法。在他看來,一系法通過常規手段難以完成,必須與分子生物學技術結合起來,將基因從野生植物中克隆出來導入水稻。這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并不是不能實現。
有些人喜歡把“雜交水稻不好吃”掛在嘴邊。對此,袁隆平堅定地認為,產量和品質不是一對矛盾,是可以統一起來的,只是難度較大,“日本稻米協會會長說我們的超級稻品質可以和‘越光’米媲美,產量卻是它的兩倍。”不過,他一直堅持一個原則——絕不以犧牲產量的代價來換取優質。
對于自己在雜交水稻領域的貢獻,袁隆平謙虛地說:“雜交水稻在中國雖是我帶頭搞起來的,但我認為我只是做了部分工作。我最初搞雜交水稻研究時,只是想搞個好品種,能增產糧食。現在,雜交水稻能夠這樣造福人類,產生這么大的影響,是我當初沒有想到的,也是我最欣慰的事情。”
2015年卸任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主任職務后,袁隆平現在的身份是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的研究員,繼續指導雜交水稻的科研工作。在談到接班人問題時,他表示現在精力不夠了,“關門了”,之前一共培養了20多個博士生。“我培養研究生要看這個人的科研素質,就看他肯不肯下田,頂著太陽,趟著泥水。下田,就是實踐出真知。每天把腳扎在稻田里,去認識水稻,熟悉它們的‘脾氣’,辨別品種,就如區分自家和別家的孩子一樣。”袁隆平說。
采訪最后,袁隆平又一次談及了他的兩個夢想——一個是“禾下乘涼夢”,一個是“雜交水稻覆蓋全球夢”。關于前者,他曾夢見試驗田里的超級雜交水稻長得比高粱還高,穗子有掃帚那么長,谷粒有花生米那么大,他和助手便坐在稻穗下乘涼。目前,超級稻正不斷向高產進行一場沒有盡頭的沖刺。而后者,現在,全球有40多個國家和地區試種雜交水稻、10多個國家實現了雜交水稻的大面積種植,每年種植面積達到了700萬公頃,普遍比當地水稻增產20%以上。
袁隆平書寫的“禾下乘涼夢”
如今,袁隆平仍在追求夢想的路上勇往直前。(原文載于《文匯報》2019年8月7日第26,218號 記者趙征南 特約撰稿 辛業蕓)
責任編輯:賀治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