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作為一種歷史文化單位,其基本性質是“復雜的社會組織”。對文明及文明之間關系的研究,可從本體、比較、互動、互鑒等多個維度進行。
文明本體論:文明的本體是文明的靈魂和認同標志,但并非一成不變
文明自身具有一整套的核心價值觀念和行為體系,可稱之為文明的本體,它是文明的靈魂和認同標志。正如沒有兩片樹葉完全雷同,每個文明都有自己的本體特征。文明本體精神形成后并非一成不變,在歷史長河中尤其是上升階段中呈現不斷擴展、不斷嬗變的趨勢。特別是核心價值觀念體系會隨著歷史進程有一個不斷凝練、不斷揚棄、不斷豐富的過程。只有不斷自覺地吐故納新,文明才會傳承和延續。任何文明在發展中都需要不斷拋棄原有舊觀念,創造順應時代的新觀念,吸納他者文明的有益營養,否則就會被淘汰。
面向新時代、新環境,文明本體原有觀念應有一定的適應性調整和更新,以與時代同步、共鳴、共振,并有新的創造。文明本體應是不斷更新的系統,而不是定格的,應永遠具有推動機制。古代世界那么多文明沒能傳承至今,在于其文明本體形成后,走向封閉、固化,缺乏活力,故而走向衰落。
中華文明作為原生型文明幾千年來能夠連續發展,關鍵在于其能夠不斷地吐故納新,不斷注入新理念、新思想。中華文明本體特征的形成具有典型的自然性。首先,以中國為核心的東亞是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在古代那種條件下,外部勢力很難大規模進入東亞,因此中華文明的發展進程也難以被外來力量打斷。其次,東亞地理板塊有足夠大的騰挪空間,容得下文明內部迭代更新。因此中華文明是典型的能夠沿著自身譜系和自然路徑而發展的文明。雖然外來因素偶有進入如通過中西陸海交通和陸海絲路商旅往來等,但其影響力難以撼動中華文明本體。從北方來的具較強沖擊力的游牧民族,則因其落后性而很快被先進的中華文明所融化。由此,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形成了一整套特征鮮明的觀念和行為體系。中華文明重傳統,崇拜祖先,孝行天下;重歷史,鑒古為今,懲惡揚善;重人世,以人為本,即所謂厚德:以人倫關系為出發點,以仁義禮智信為核心,重視人的社會性,強調人際倫理;重自然,即所謂載物:主張順乎天然,強調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追求天人合一;重集體,群體意識濃重,舍己為眾,天下己任;具有強烈的家國情懷、民族認同感和大一統意識;敢于逆境抗爭,自強不息;強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追求和平,安定為上,不事擴張;勤奮儉樸,聰慧精細,沉著內斂;擅長汲取外部有益養分,并改造、提升和再創造;實事求是,不尚空談,注重事物的實用性;等等。當然,作為主流意識形態浸潤中華文明兩千年之久的儒家思想,對維持社會穩定起著巨大作用,對社會發展和變革的助益則相對不多。
文明比較論:發起互動的歷史活動者,都是建立在將自身與他者進行對照和比較的基礎之上的
文明各具特色,文明模式和發展路徑多元,才應對文明進行比較。對文明進行比較,其實在各個歷史時期都有朦朧存在,甚至還有一定的理性認識和表達。凡是對他者發起互動的歷史活動者,不論以何種方式互動,都是建立在將自身與他者進行對照和比較的基礎之上的。
在中國,20世紀從新文化運動開始到30年代出現了中外文明(文化)比較的高潮,梁啟超、陳獨秀、李大釗、梁漱溟、陳序經等人的論著和言論是突出代表。在19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我國出現了文明比較研究的又一次高潮,重點是中西比較,尤其是中西封建社會延續長短的比較。目前的文明比較研究,不僅注重共時性文明之間的橫向比較,同時也關注同一文明的縱向歷時性比較。
要做到文明比較研究的全面性,一條路徑是對文明進行整體性的宏觀比較,從總體上把握歷史。如世界上最典型、最具代表性、最具對照意義的中華文明與歐洲文明,可對這兩個文明的起源模式、發展道路、核心價值、精神支柱、思維模式、行為模式、發展結局等進行全方位比較。又如中華文明和印度文明,兩者都是古老的東方文明,但發展至今,卻又是極為不同的兩種文明模式,值得全面比較。另如西歐天主教文明與東歐東正教文明,兩者自中世紀分道揚鑣,走著不同發展道路,也帶來了大相徑庭的發展格局。再有子文明與母文明的異同比較,如美國文明與歐洲文明的比較;或者出于同一母系文明的派生文明如美國文明與拉美文明的異同比較,它們都從歐洲文明派生而來,而且緣起條件相似(殖民),但后來的發展路徑和發展程度卻完全不一樣。
另一條路徑則是進行微觀性的專題比較,就文明發展的某個專題或某些方面進行比較研究,在細節中重建歷史。如中國歷史上共同體觀念與西歐的共同體觀念之比較:中國古代是家族共同體;西歐中世紀多為地緣共同體。又如封建時代中國與西歐農民、農業和農村問題比較研究。還有中國與西方不同思維形式的比較:中國是綜合思維,從大到小;西方是分析思維,由己及外。所謂“李約瑟難題”其實也是一種通過比較而得出的認識,即探討先進的中國古代科技為什么在近代落后了,而落后的西歐卻在十六七世紀迅速發展現代科技,由此對兩者的科技發展模式、方向以及社會條件進行比較。
文明互動論:互動對文明發展可能產生正負向雙重作用
各個文明必定會通過與他者的交通、交往、交流、聯系和競爭等主客觀互動行為,來豐富、完善和提升自身。文明的互動(包括雙向的和單向的)大都是各種主客觀條件所造成的自發行為。互動有和平和暴力形式,有直接的或間接的、持續的或間歇的狀態。互動的最好結果是相互取長補短、互相促進。
世界文明史上有許多著名的互動現象。如游牧民族對農耕文明的三次大沖擊。亞歐北部游牧民族羨慕南端農耕世界富足、溫和的生活環境,他們不斷對農耕世界發動沖擊,掀起過三次沖擊浪潮:第一次是公元前二千年代中葉;第二次始于公元前后,延續到公元7世紀;第三次主要是13世紀蒙古人橫掃亞歐大陸。農耕民族在沖擊下也有一定的反應。結果是:(1)許多游牧族入主農耕世界,轉化為農耕民族;(2)對農耕文明造成了極大破壞;(3)客觀上為農耕民族之間交往打開了新通道和新平臺。
在上古時代,亞歷山大以及緊接著的希臘化世界與中東古代文明碰撞和交融,一方面對中東古老文明是一次大浩劫,許多古代文明失傳;另一方面造成東西方世界第一次文化大交流,希臘人吸收了中東文明許多因素,使古代許多傳統因素又以特殊的方式傳承下來。
引人注目的文明互動。十五六世紀大航海時代,西方文明受重商主義驅使開始了對東方的早期滲透。工業革命前西方對東方發起了第一波沖擊,其特征以海盜掠奪為主,以商品貿易和傳教為輔,致使東方沿海地區普遍被殖民,出現了許多殖民據點和貿易據點,但東方三大國(明清、莫臥兒帝國和奧斯曼帝國)并未受到很大觸動,只是在沿海組織了小規模抗擊或抗爭。從貿易角度看,東方尤其東亞卻由此大規模獲利,中國、印度進入“白銀資本”時代。工業革命后西方對東方發起第二波沖擊,以堅船利炮為主,以工業品貿易和傳教為輔,東方腹地普遍受到攻擊,紛紛淪為殖民地或半殖民地。東方三大國陸續被西方列強擊敗,出現了“師夷長技以制夷”“洋務運動”(中國)、“仁政改革”(奧斯曼)、“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印度)等應急反應。
世界歷史上也有許多不對稱的強力性互動。其中一種結局是雙方發生戰爭等暴力沖突,勝負未分,但對沖突雙方的經濟社會都造成了極大破壞。另一種結局是強勢文明壓倒性戰勝弱勢一方,但強勢一方也遭受了人力、財力、物力的極大損耗,弱勢一方則衰落下去,甚至滅亡。歷史上的大部分征服戰爭基本是這種情形。典型者如波斯用武力統一中東古文明地區,亞歷山大東征占領中東中亞直至印度河流域,羅馬對地中海區域的征服,英國人將印度變成完全殖民地等。
總之,互動對文明發展可能產生正負向雙重作用,但都是在文明史上激起漣漪,并最終使得世界文明史畫卷鮮活而多姿。
文明互鑒論:文明互鑒是一種主動式互動、更高自覺性的互動
與文明互動多為客觀自發行動不同,文明互鑒多為出于主觀意愿而有意識地學習和借鑒他者文明,是一種主動式互動、更高自覺性的互動。文明互鑒須以認識他者文明的長處為基礎,并深入了解其不足和教訓及原因。互鑒的作用與影響多為積極面。
世界歷史上成功的“互鑒”甚多。在歐洲,如古羅馬文明對希臘古典文化的學習和吸收。古羅馬在征服希臘后掀起了“希臘文化熱”。羅馬人雖然征服了希臘,但他們感覺自己在文化上遠為落后,于是本著務實包容的態度,將希臘文化大規模地引入意大利,包括語言、生活方式、藝術品、戲劇、文學、哲學、宗教等諸多方面,羅馬文化由此開始得到較快發展。
在亞洲,中國古代高僧法顯、玄奘等出使印度,引進佛教經典及佛像藝術等,促進了佛教在中國的傳播,并成為中國占主導地位的宗教。20世紀初期中國先進分子學習俄國十月革命,將馬克思主義作為指導思想,發起社會主義運動,取得了中國革命的勝利。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至今的全面對外開放,包括學習西方的現代管理思想和技術,大大促進了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繁榮。在日本,7世紀先后派出遣隋使、遣唐使和留學生,學習中國文化和制度,實行大化改新,使日本進入了奈良時期和平安時期的盛世。
然而,即使是文明互鑒成功的范例,也充滿著復雜性和曲折性,互鑒過程中常常有來自各個方面的阻力。一方面有被借鑒方的阻力,當落后方去學習先進方時,被學習者未必愿意讓人學習,因而經常阻止對方的借鑒行為。如18世紀英國工業革命取得顯著成效時,法國等歐洲大陸國家意圖學習,結果遭到英國千方百計的阻撓,甚至立法懲罰將技術傳帶到歐洲大陸的工匠。今天的美西方也借保護知識產權名義,禁止芯片等高科技產品和技術出口,甚至還針對性地遏制對方。另外也有學習方內部的紛爭。當主觀上有向外學習的意圖時,那么選擇誰作為學習對象,主要學些什么內容,以什么方式去學習,誰來主導互鑒行為,諸如此類,都可能在決策層內產生博弈。
總之,研究文明的本體、比較、互動與互鑒,旨在進一步推動世界文明史的學術創新。進行文明之間的比較、互動與互鑒研究,把各文明置于人類世界宏大框架內,探索文明間橫向聯系,從而建立縱橫交織的新的世界文明史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揭示、吸收、匯聚和融合各文明的積極因素,可以使新形態文明的內容更豐富、更飽滿,也更具多樣性、包容性、開放性。強調文明之間的比較、互動、互鑒,并不是要讓不同文明完全融為一體,而是要讓各個文明能長時段地“和而不同”“求同存異”,在不斷擴大的程度上和日益深入的交融中努力凝結成人類命運共同體。
(作者為天津師范大學歐洲文明研究院教授)
來源:《北京日報》
責任編輯:趙晨蕊 王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