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治沙,在擴展的綠色面前,當年肆虐的黃沙正在一步步退卻。李春 攝
女性是黃沙頭治沙的重要力量。貴南縣委宣傳部供圖
每年春雪還未消融,黃沙頭的治沙行動就已展開。貴南縣委宣傳部供圖
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貴南縣木格灘的黃沙,曾經像一條洶涌的河流,從西北方往黃沙頭奔涌而來,讓人嘆息,讓人絕望。如今,黃沙正在退卻,翠綠從近到遠、從無到有、從有到豐、從豐到秀,再到如今的千山堆繡、百川織錦,竟讓人不知黃沙頭何以名為“黃沙頭”。
——題記
在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貴南縣黃沙頭,有一小截如墜落在廣袤綠色里的黃沙帶。曾多次聽人感嘆過貴南人治沙的不易,一次偶然的機會,我來到曾經以黃沙而聞名的貴南縣黃沙頭,在一個小型的帳房超市里,聽人講述讓貴南縣人民刻骨銘心的治沙精神。
他叫杭青旦增,是一位典型的藏族漢子,皮膚黝黑,身形偏胖,今年已經69歲了。此刻的他,白皙的光腳挑著一雙很時尚的“狗屎拖鞋”,腳上皮膚的白和臉、手的黝黑形成了鮮明對比。他一邊倒弄著一個酥油桶,一邊給我說,治沙就要像做酥油一樣,有耐心、能吃苦,要經得住失敗,要不然它就會酸了、會壞了,成不了香甜可口的酥油。
杭青旦增用這句手到擒來的比喻,打開了他27年的治沙生涯。
那是1996年的春天,杭青旦增在妹夫的帶領下,從鄰近的貴德縣羅漢堂村來黃沙頭靠治沙掙錢。那時候,沙漠在草原的流動速度讓人瞠目結舌,吹一場風就會淹沒400畝(1畝≈0.0667公頃)左右的草場。住在黃沙頭附近的牧民,每年都在沙漠的逼迫下一步步退往大山深處,人和牛羊的生存環境越來越惡劣,大量牛羊因為常年缺草缺水,膘瘦體弱而熬不過高原的冬天。每到冬春兩季,高原季風帶著黃土沙子走村串戶、張揚肆虐,讓周圍鄉鎮的住戶苦不堪言。
就在那個時候,杭青旦增成了貴南縣第一批治沙人。
“那時候日子很難,難得有時候都覺得熬不下去。”說完這話,杭青旦增很久都沒有開口。他眼周的皺褶在那一瞬擠成一團,目光慢慢越過如厚重屏障的翠綠,望向更深處的天際。
“那時候,這周圍沒有一棵樹,放眼望去一片昏黃,草原埋在沙子里,沙子流動在馬路上,往沙漠里拉運樹苗就成了最難的事。好不容易從其他地方拉來了樹苗,一場不期而至的風把沙子吹成沙丘,堆積得到處都是,車輪陷在沙里動不了,樹苗只能由人來抬。黃沙頭海拔高,路程遠,本來人走在沙漠里就很難,抬著樹苗走就更難。一腳下去,沙子淹到了腳踝處,用力一拔鞋子就掉了。有好多人習慣穿著靴子走,看上去沙子沒靴子高,但走著走著,沙子就塞滿了靴子,越走越沉,越走腳底越疼,走一陣就得脫下靴子抖干凈,再穿上。往往一車樹苗,四十多個人得抬一天,大家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干活上,手、腳都感覺不到疼。在坐下休息時才發現,手心腳心全是泡,有些水泡都磨破了,沙子嵌到肉里,火燒火燎地疼。”
“四月的貴南,早晚冷中午熱,尤其快到正午的時候,沙子曬得發燙,沙地反射的光烤著露在外面的皮膚,臉和手干得像老楊樹皮,一層層脫落。”
“27年了,臉上、手上的皮膚一層一層脫下來,就成了現在這個黑黢黢的模樣,怎么洗都洗不白。”杭青旦增自嘲地說。
“那時候,最缺的是水。沙漠一年年往前移,埋沒了草山,堵塞了水源,沒有水、沒有草,人和牛羊就只能一次次往大山深處搬,水源地離我們很遠,吃水、用水就很困難,十幾天不洗臉、不洗手是常有的事。沒有大型水罐車,我們把大水桶焊接在手扶拖拉機上,從十幾公里外往這里拉水。有時候,去的時候晴空萬里,突然一陣風吹來,路就被堵了,拉水車進不來,我們只能組織人力一桶一桶往帳房里提。等深一腳淺一腳到了帳房,水就剩了半桶。有些人提著水走著,腳下一崴,水都灑在沙地上,一下子就沒了影子。”
“那時候,最盼望的就是下雨,只要有黑云飄過,大家就拖出早早準備好的塑料布,七手八腳把塑料布拉開,四周稍微墊高一點,把雨水收集在塑料布上,裝在水桶里當生活用水。也有人在下雨時會在沙地上挖個大坑用來儲水,等水積得差不多了,就撈掉漂浮的干草枝、牛羊糞等雜物,也用來當生活用水。等所有的水桶都裝滿了,衣服褲子也濕透了,大家索性在大雨中脫掉衣服褲子,站在沙堆上,酣暢淋漓地用雨水洗一次澡,雖然冷,但快活。”
“四月的雨天很冷,被窩潮濕陰冷。但大家還是盼著下雨,只要有水,人、牲畜、樹木和草種都能飽飽喝一次水,樹木成活率就高了,治沙的效果也會好點。”
當我問道:“吃飯時會不會吃到沙子?”杭青旦增一臉的皺褶笑成了朵朵菊花,他調侃道:“你沒見我現在這么壯實嗎,我身體里一半的重量可能都是沙子,我血管里流動的應該就是血和沙子的混合物。”
“那時候,我們有自己的廚房,早飯、午飯吃的都是自己做的饃饃,晚上再吃一頓面條。面粉裝在袋子里,上面包了兩三層塑料布。師傅在做饃饃、面條前都會反復拍掉袋子上面的灰塵,做好的饃饃也會很仔細地裝在塑料袋里,包裹得嚴嚴實實,再掛到樹上,想著這樣沙子就進不去。可是,到吃飯時還是會吃到一嘴一嘴的沙子,尤其是吃完面條,碗底就會有一層沙子,嚇得我們連湯都不敢喝。”
“沙子這個東西還真是奇怪,你包裹得再嚴實,它還是會鉆進來,和你較勁、欺負你,你卻拿它沒辦法。現在正好相反,我們治沙,每天一點一點用草方格去占沙漠的地盤。雖然會吹風、雖然方格可能會被破壞,但它還是得乖乖受我們約束,拿我們沒辦法。”杭青旦增大笑著說。
一打開話匣子,杭青旦增的話就停不下來。
他說:“那時候在黃沙頭睡覺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們住的地方,方圓幾公里都是沙漠,也不知天天都在吹的風是從哪來的,風從沙漠吹到沙漠,再吹到更遠的沙漠。周圍沒有草和樹的堵擋,沙子塵土滿天飛,眼前每天都是昏昏黃黃的,耳邊呼呼的風聲就沒斷過。”
“記得1996年4月的一個夜晚,我們幾個工程負責人像往常一樣,記錄完一天的用工情況,扯了扯第二天要干的活后,就各自回了帳房。回去的時候,風像往常一樣鼓滿整片沙漠,吹起衣服下擺,有沙子打在臉上,麻酥酥的。我習慣性地抬起頭看了看天,月亮周圍沒有昏黃的‘風圈’。就大步走進自己的帳房,脫了鞋子和衣服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大叫,‘帳房吹走了!’還沒來得及想一下到底發生了啥事,冷風一下子灌進帳房,我的帳房也被連根拔了起來。沒了堵擋,被褥、鍋碗瓢盆、生活用具吹得到處跑,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周圍斷斷續續傳來女人的哭喊聲。一片昏黃中,我們大聲詢問著各自的情況,遠處有一兩個聲音時斷時續傳來,時不時有模糊的身影跑過,去追被風吹走的東西。”
“在零下幾攝氏度的深夜里,我們緊緊抱著剩下不多的物品,瑟瑟發抖地苦挨著,期盼著,等風變小,等太陽升起。”
那一夜很長,杭青旦增和其他幾百個治沙人,就像一株株剛剛生根發芽、隨時都會被風連根拔起的沙蓬,不知道當下會遇到什么,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只有在狂風不停的寒夜,悄悄隱藏起身體里剩下不多的溫暖,等著風停。
這種足以吹散所有希望的風,每年都會出其不意地來幾次。它就像一個精于偷盜的慣犯,每次都會用流沙埋沒很多剛剛發芽的樹木,吹走一些才顯綠的沙蓬和刺草,每次都會把治沙人用汗水和辛勞壘砌的信念和希望吹走一些,再吹走一些。然而,第二天早晨,大自然又若無其事、毫不吝嗇地把陽光傾瀉在沙漠里,用不斷升高的溫度為大家儲存溫暖,積累希望。
“再難也要種下去,不是嗎?”杭青旦增眼中透著堅毅,“那時候參加治沙的不只是我們,還有很多青海省軍區的干部、貴南縣委縣政府的干部,還有各鄉鎮的群眾。那時候,好多群眾家里連鐵锨都沒有,剛來的時候都是身子趴在沙漠里,用手刨坑種樹,他們那么難都堅持下來了,更何況是我們這些專業治沙的。”
“現在好了,你看,我們都趕上現代化了。鏈軌、挖掘機、推土機,現在的設備越來越多,越來越先進,而且貴南縣治沙造林已經20多年了,也積累了很多治沙經驗,我們用鏈軌推平沙漠,用挖掘機建草方格,用推土機運樹苗,在沙漠上修了很多明暗水渠,還用上了最先進的噴灌技術,在一些灌溉系統暫時到不了的地方,就用康明斯汽車拉水澆灌,植被成活率可高了。現在我們的治沙速度也在以曾經流沙的速度增長。相信過不了多久,你想來貴南看沙漠也沒地方看了呢。”杭青旦增自信地說。
我順著杭青旦增的目光望去,視線所及是一片翠綠。杭青旦增帶著我去了一個專門看沙漠的高臺,從這里向遠處望去,一截沙灘如黃色絲帶墜飾在廣袤的綠毯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翠綠。“那就是我們現在治沙的地方,那些綠點是草方格和剛發芽的樹木,到明年這個時候,這些草方格就會和這里一樣綠。”杭青旦增信心滿滿地說。
是的,我也相信。
來源:青海日報
責任編輯:賀治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