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和杜甫詩篇中最感人、最有名的句子可能要數那些描繪大自然的,它們作為中國璀璨奪目的語言藝術的瑰寶,每每讓人驚嘆甚至費解:為什么關于山川大地的最美好的句子都讓他們給寫盡了?這樣的句子我隨手可以列舉出一長串,可以說是不勝枚舉。“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這是王國維盛贊李白的名言。“氣象”來自哪里?來自人獨特的胸襟、情懷,而這一定是與大自然的培育密不可分的。
杜甫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都是千古流傳的佳句,無一不是描繪自然景物。
李白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這些句子老少皆能吟,膾炙人口,都是對大自然的觀悟和抒寫。
翻開古人的詩章就會發現,這也是詩人們的共同之處。幾乎每一位古代詩人都是描寫大自然的圣手,他們簡直就是大自然的發聲器官。古人的詩文以及畫作,都能給人以強烈的自然之美的沖擊力。山水畫家成為一個職業門類,至今仍存,但今人之作中的那種自然之力已經遠遠不能比肩古人了,原因即在于今人對大自然的情感,那種新鮮入目的感動已經喪失大半。至于現代詩文,幾乎將大自然驅之于千里之外,有些人筆下除了聲色犬馬,就是心機爭斗之類,恐怕連窗外的樹都懶得多看一眼。
古人常常記敘三五好友結伴游歷大自然,如李白和杜甫同游,李白等人于徂徠山下結成的“竹溪六逸”。常常有雅士花上大半年甚至幾年的時間浪跡于山水之間,這在現代人看來或許是一件特別傻的事。可是他們不知道,人如果沒有了對大自然的依賴之情,沒有了對生命大背景的體悟和感知,就必然會喪失王國維所說的那種“氣象”,心胸與視野將變得窄小,形而上的關懷更是難覓了。
人們或許會將這一現象歸結為現代化的進程,或者還有其他更復雜的原因。不過盡管有諸多客觀的因由,作為一個詩人或藝術家,情懷和敏感,超拔的志趣,仍是必須具備的。大自然是無處不在的,一棵樹可以透露出大自然的消息,一座山就是永恒的存在。此處沒有曠野,他處還有荒漠,總的看來,大自然還是將人間城郭包圍和簇擁起來了。哪怕人類改造和破壞大自然的瘋狂之舉處處可見,有些地方今天已經是寸草不生。
每個人都有痛苦的記憶。比如一個古代詩人,小時候可能生活在林子里,可那時林子里的大樹粗得不得了,還有各種動物,稱得上是一片自然荒野。看歷史記錄,我們如今置身的城郭可能就是昔日的沼澤或荒地。
現代人對大自然產生感動的那些器官可能已經休眠,但另一些部分卻被喚醒。現代社會的運轉方式讓人在某些方面變得寬容,這可以從科學上作出解釋,同時也帶給我們思考問題的一個維度。
如果從發現生命奇異的美、體會陡峭的情感、發現生命個性的奧秘等方面來講,沒有比詩人更具備理解心和包容心的了。可惜我們的詩章卻在兩難的現代選擇和猶豫中,喪失了對大自然的敬畏。我們一天到晚糾纏于一些時髦的現代命題,卻忘記了人類最永恒的命題,對托舉和承載整個人類的山川大地視而不見。就此一點,看李白和杜甫的詩,會覺得他們真的是異類——豈止李杜,所有的古代詩人都是異類,他們仿佛來自另一個星球。
(摘自《新民晚報》2019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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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雨萌